打诨的话让事情过去,却听得师师笑了出来。
“……真是不会说话……这种时候,人都没有了,孤男寡女的……你直接做点什么不行吗……”
她说起这话,笑中微带哭腔,在那儿抬起头来看了宁毅一眼,宁毅摊了摊手,看看周围:“也不能这么说,你看这里……只有张桌子。”
两人都笑起来,过了一阵,师师才偏着头,直起身子,她深吸了一口气:“立恒,我就问你两个事情:你是不是不喜欢我,是不是觉得,我毕竟已经老了……”
“没有的事……”宁毅道。
“那,你是不是觉得,我就是想要嫁到你宁家,当个王妃什么的……”
宁毅摇头:“那你当年倒也不用跟我吵了……”
师师望着他,宁毅摊了摊手。过得片刻,才听得师师缓缓开口道:“我十多年前想从矾楼离开,一开始就想过要嫁你,不知道因为你算是个好夫君呢,还是因为你能力出众、做事厉害。我好几次误会过你……你在京城主持密侦司,杀过不少人,也有些穷凶极恶的想要杀你,我也不知道你是枭雄还是英雄;赈灾的时候,我误会过你,后来又觉得,你真是个难得的大英雄……”
“……后来你杀了皇帝,我也想不通,你从好人又变成坏人……我跑到大理,当了尼姑,再过几年听到你死了,我心里难受得再也坐不住,又要出来探个究竟,那时候我看到很多事情,又慢慢认同你了,你从坏人,又变成了好人……”
“不过好人坏人的,终究谈不上感情啊。”宁毅插了一句。
师师没有理会他:“确实兜兜转转,一晃十多年都过去了,回头看啊,我这十多年,就顾着看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了……我或许一开始是想着,我确定了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,然后再考虑是不是要嫁你,说起来可笑,我一开始,就是想找个夫婿的,像一般的、幸运的青楼女子那样,最终能找到一个归宿,若不是好的你,该是其他人才对的,可到头来,快二十年了,我的眼里竟然也只看了你一个人……”
她嘴角清冷一笑,有些讽刺。
“……快二十年……慢慢的、慢慢的看到的事情越来越多,不知道为什么,嫁人这件事总是显得很小,我总是顾不上来,慢慢的你好像也……过了适合说这些事情的年岁了……我有些时候想啊,确实,这样过去就算了吧。二月里突然鼓起勇气你跟说,你要说是不是一时冲动,当然也有……我犹豫这么多年,终于说出来了,这几个月,我也很庆幸那个一时冲动……”
师师沉默片刻,拿起一块饼干,咬下一个小角,随后只将剩下的饼干在手上捏着,她看着自己的手指:“立恒,我觉得自己都已经快老了,我也……好看不了两三年了,我们之间的缘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,该错过的都错过了,我也说不清到底谁的错,如果是当年,我好像又找不到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理由,当年你会娶我吗?我不知道……”
她的眼泪掉下来:“但到得如今……立恒,我见过无数人的死了,华夏军里的、华夏军外的,有很多人年纪轻轻,带着遗憾就死了。有一天你和我或许也是要死的,我一直看了你快二十年,往后可能也是这样子下去了,我们又到了现在这个位子,我不想再顾虑些什么……我不想死的时候、真老了的时候,还有遗憾……”
她沉默一阵,摇了摇头:“其它的我不想说了……”
房间外仍是一片雨幕,师师看着那雨幕,她当然也有更多可以说的,但在这近二十年的情绪当中,那些现实似乎又并不重要。宁毅拿起茶杯想要喝茶,似乎杯中的茶水没了,随即放下:“这么多年,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么凶的说话……”
师师站起来,拿了水壶为他添茶。
宁毅叹了口气:“这么大一个华夏军,将来高管搞成一家人,其实有点伤脑筋的,有个竹记、有个苏氏,别人已经要笑我后宫理政了。你将来预定是要管理文化宣传这块的……”
“你倒也不用可怜我,觉得我到了今天,谁也找不了了,不想让我遗憾……倒也没那么遗憾的,都过来了,你要是不喜欢我,就不必安慰我。”
“谁能不喜欢李师师呢……”
“有想在一起的……跟别人不一样的那种喜欢吗?”
“有的。”
“那也就够了。”
师师将茶杯推给他,随后走到他背后,轻轻地捏他的肩膀,笑了起来:“我知道你顾虑些什么,到了今天,你要是娶我进门,有百害而无一利,我能做的事情很多,今天我也放不下了,没办法去你家绣花,其实,也只是徒然在檀儿、云竹、锦儿、刘帅她们面前惹了烦恼,倒是你,快当皇帝的人了,倒还老是想着这些事情……”
“倒是希望你有个更理想的归宿的……”宁毅举手握住她的右手。
“原本不是在挑吗。一见立恒误终生了。”
师师笑起来,她最近写了不少剧本,往日也跟宁毅聊过不少,宁毅很奇怪,他的脑中总有奇奇怪怪的“爱情”想法在,常觉得对不住谁。他们的这段感情也奇奇怪怪,在立恒看来难免算不得完美。十余年前如果要说在一起,两人之间始终少了点什么,到得如今,各种的情绪、甚至是遗憾又都掺杂在了一起,韶光易逝,走到一起的理由到如今似乎才渐渐变得充分起来。
而在她来说,又有更多的东西时在她而言显得完美的。她一生颠沛流离,尽管进了李蕴手中便受到优待,但自小便失去了所有的家人,她亲近于和中、陈思丰,何尝不是想要抓住一些“固有”的东西,寻找一个象征性的港口?她也冀求完美,否则又何必在宁毅身上反复审视了十余年?好在到最后,她确定了只能选择他,尽管有些晚了,但至少她是百分百确定的。
无根之萍的恐惧其实常年都在陪伴着她,真正融入华夏军后才稍有缓解,到如今她终于能确定,在将来的某一天,她能够真正安心地走向归处——以某个她真正认同者的家人的身份。至于这之外的事情,倒也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……
对于这些情绪,她暂时还不想跟宁毅说。她打算在将来的某一天,想让他高兴时再跟他说起来。
为了暂时缓解一下宁毅纠结的情绪,她尝试从背后拥住他,由于之前都没有做过,她身体微微有些颤抖,口中说着俏皮话:“其实……十多年前在矾楼学的那些,都快忘记了……”
“说出来你可能不信,那些我都很擅长。”宁毅笑起来,摸了摸鼻子,显得有些遗憾,“不过今天,只有桌子……”
……
由于只有桌子,而且事实上两人需要沟通的还多,因此随后两人也只是聊天。
雨变得小了些,但是还在下,两人撑了一把伞,去到前方的小小亭台里,师师与宁毅说起了渠庆的故事,宁毅叹息着徐少元错失了爱情。之后师师又说起与于和中的相见。
“……和中的眼界平平,与十余年前一般,成不了大事,倒也为不了大恶……与他一道而来的那位叫做严道纶,乃刘光世手下谋士,此次刘光世派人出使,暗地里由他管事,他来见我,不曾化名,意图很明显,当然我也说了,华夏军敞开门做生意,很欢迎合作。之后他应该会带着明确意图再上门……”
他们在雨幕中的凉亭里聊了许久,宁毅终究仍有行程,只好暂做分别。第二天他们又在这里见面聊了许久,中间还做了些别的什么。待到第三次相见,才找了个不仅仅有桌子的地方。成年人的相处总是枯燥而无聊的,因此暂时就不多做描述了……